赫丘利厅内,死寂笼罩。
他首先在距离御座适当的位置停下,向国王路易十六优雅地躬身行礼。随后,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从暴怒的孔代亲王,到故作镇定的巴黎大主教,再到饶有兴致的奥尔良公爵。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会议主席身上。
“主席先生,”
莱昂说道,“在开始我的陈述之前,我能否请求一个工具,以帮助我更清淅地阐明观点?”
“什么工具?”主席下意识地问道。
“一个画架,几张空白的大尺寸纸,以及一支炭笔。”
这个请求,让整个大厅都陷入了短暂的困惑。
画架?纸?炭笔?那是宫廷画师绘制肖象,或是军事工程师展示地图时才会用的东西。他想干什么?
孔代亲王刚要发作,认为这又是一种哗众取宠的无聊把戏,御座上的路易十六却摆了摆手:“准许了。”
两名侍从很快搬来了一个华丽的镀金画架,并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固定好了一张足有一人高的、
洁白光滑的纸张。
莱昂拿起那支粗大的炭笔,用流畅的字体,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论法兰西王国君主征税权之源流与演变》
“诸位阁下,”
莱昂转向众人,“孔代亲王殿下与大主教阁下,都提到了“传统’与“信仰”。对此,我深表敬意。因为任何法律的根基,都源于其历史传统。那么,就让我们追本溯源,看一看法兰西最古老的传统,究竟是什么。”
他不疾不徐地如同陈述客观事实地讲述着。
“故事,要从查理曼大帝说起。公元802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颁布《卡洛林敕令》,其中明确规定,当帝国面临‘共同危难”时,所有封臣,无论是否为教士,均有义务“以剑或金钱”向皇帝提供支持。这份文档,诸位可以在皇家文档馆编号77a卷宗中找到。”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坐在不远处随员席位上的图尔戈,仿佛与他有着无形的默契,从一堆早已备好的羊皮纸卷中,准确地抽出了那一卷,起身递交给了书记官。
书记官惊地展开,上面的内容与莱昂所言,分毫不差。
大厅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莱昂仿佛没有看见,他转过身,继续在纸上用炭笔勾勒着。
“墨洛温王朝衰落,卡佩王朝崛起。卡佩的加冕誓词中,重申了国王拥有对“所有子民’的‘求助权”。”
他在“求助权”三个字下,重重地画了一道线。
“瓦卢瓦王朝时期,腓力四世为与圣殿骑士团和教宗博尼法斯八世斗争,第一次向法兰西教士阶层,征收了高达百分之五十的战争税。其法理依据,便是源自《卡洛林敕令》的“国王例外状态权力”。”
他引用的每一条晦涩法令,都由图尔戈在下一秒,准确无误地找出映射的副本。
很快,莱昂在纸上画出了一条清淅的时间线。他将数百年的税法演变,浓缩成了一张直观的、
不断向下延伸的逻辑流程图。让得在场以博学自居的高等法院法官和主教们,看的冷汗直流。
最后,莱昂在波旁王朝的节点上,重重地点了点:
“因此,诸位阁下,事实已经非常清淅。‘国王在国家危难之时,有权向所有子民寻求帮助”,并非什么危险的创新,恰恰相反,这才是法兰西王国自查理曼大帝以来,延续了近千年的、
最古老、最不容置疑的政治传统!”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提高。
“而我们今天所捍卫的“特权阶级豁免权”,又是什么呢?”
莱昂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他缓缓扫过孔代亲王和巴黎大主教那已经僵硬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
“它并非源自什么神圣的契约,也并非出自古老的传统。它只是在王国近代,尤其是在路易十四国王为了削弱地方贵族而将诸位请进凡尔赛宫之后,才被不断滥用、不断强化的一种·政治惯例”。它没有坚实的法理基础,只是国王对少数人的‘恩赐”而已!”
“换言之,诸位所捍卫的,并非真正的‘传统”,而恰恰是近百年来对‘传统”的背离!”
“综上,我再重复一遍我的结论:向所有等级征税,是回归传统。而坚持豁免,才是对千年传统的真正背叛!”
轰一一!
这最后几句话,不亚于在现场对所有人重锤敲击,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孔代亲王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对方引用的那些连他自己都闻所未闻的古代法令,根本无法反驳。
巴黎大主教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莱昂没有攻击信仰本身,而是用教会自己的历史,证明了“向国王纳税”同样是信仰的一部分。他被釜底抽薪,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诅咒对方为“异端”的借口。
而奥尔良公爵,那张总是挂着玩味笑容的脸上,第一次,笑容消失了。
打破这片死寂的,是一个清朗而高贵的声音。
“弗罗斯特先生,”
拉法耶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赞赏,“您的学识,令人敬佩。您为我们所有人,厘清了历史的迷雾。我认为,您所阐述的,关于“国王在危难之时拥有最高求助权”的古老传统,正是我们此刻最需要重拾的法兰西精神!”
这句话一出现,现场再次一片哗然,御座上,国王路易十六此刻也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
内心里面,则是充满了被压制的狂喜。
这个年轻人,有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