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早已散场,四个课题组和他们各自的导师怀揣着各自的心思离去。
姬教授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却又很快被帐篷里面甜腻的速溶咖啡味道呛了一口。他越看这个帐篷越心烦,干脆带着徒弟回返自己课题组的小办公室。
一斤胶老师这个时候正好也已经回来。他的发型如同营地负责人他们预料的那样,终于变得散乱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时间再去打理,还是因为和翁娉亭对线了一整天,因而连头发丝都显得恍惚了。
不过在看到恩师回来之后,头发已经没有一斤胶的焦老师还是强打精神招呼起来:“老师————”
他一句完整的话还没有说完,忍了一路的姬教授终于爆发了。
“岂有此理!”
姬教授一把将公文包砸到墙上,里面的文档象是烟花一样炸了出来:“一个个的,平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关键时刻就知道撂挑子、甩锅!”
“和这样的一帮家伙,还怎么做项目,怎么搞科研?!”
焦老师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
这一地的东西回头还是他们做学生的收拾——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在小声和师弟们了解到了恩师如此暴怒的原因之后,焦老师就更不敢说话了。
姬教授胸膛起伏着,骂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能够正常思考了。
但是那股被同行隐隐“背叛“和轻视的怒火,混合着对【群体癔症】这块硬骨头的执着,在他心里烧得正旺。
他绝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他们不行,是他们学艺不精,方法死板!“姬教授喘着粗气,对徒弟,又象是在对自己分析。
“小焦!”他突然招手呼唤自己的徒弟。
“这几天让你们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最少读一篇【群体癔症】的文献,有看吗?”
自从确定要干预【群体癔症】之后,姬教授就开始有意识地学习和布置。他让学生们看论文,自己看得更多。
“说说你现在对【群体癔症】的理解!”
被点到名字的焦老师一个激灵,一溜话象是背书一样就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群体癔症】本质是是在高压、封闭环境下,个体通过观察、暗示,将无法承受的心理压力转换“为躯体征状!这是一种扭曲的心理防御机制,是非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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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教授在听完开头之后就没有继续听了,徒弟的背诵更象是给他作为一个用于思考的背景白噪音。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面踱步。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课题组的学生一个个回来,很快就到齐了。
姬教授他们的工作室是一个小教室改造的,现在正合适开会。
他大步走到黑板前面,拿过粉笔就开始写画:同时他的语速飞快,既是给学生们讲解,也是梳理自己的思路:“【群体癔症】的原理很简单!信息模糊、压力巨大、缺乏控制感,导致个体极度焦虑。这时,一个具有文化共鸣的“解释“—比如“龙王惩罚“—一出现了。”
“某个人先出现征状,其他人进行社会性的感染,无意识地模仿、放大,形成集体性的躯体表现——————
“6
姬教授越说越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内核。
“传统的干预,过于强调个体心理治疔,效率太低!我们要抓住内核—一阻断传染链条,破除非理性信念!”
“老孙、老吴他们虽然没干出什么成绩来,但起码给我们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让我们知道了和受灾群众进行沟通的效率低下————”
“他们想要找白庆华他们加快效率————那我们就更进一步,直接不做关系上的架构了,直接跳过去!”
学生们听得面面相觑。
姬教授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们要用更系统、更强势的“科学普及“和“认知轰炸“,直接冲击他们对龙王爷”的信仰体系!只要我们证明龙王“不存在,证明他们的感觉是假的,征状自然就消失了!”
“我们组织集中的科普宣讲会,发放最浅显易懂的科学读物,一对一进行坚定的认知矫正!要让每一个村民都明白,他们被自己的大脑欺骗了!”
头上已经没有胶了的焦老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姬教授那不容置疑的表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应道:“好的老师,我这就去准备材料和场地————
“6
导师发话,大弟子立刻安排其他弟子去落实。
但是等所有学生都离开之后,焦老师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老师。”
正在写写画画的姬教授止住动作:“怎么了?”
深吸一口气,焦老师道:“老师,您刚刚的干预办法————是不是太激进了一点?我今天早上还听说吴老师那边差点被人打了————”
然而,姬教授的反应却和焦老师预想中的大相径庭。
就看到姬教授突然笑了一下:“就是因为老吴那边出了乱子,我才会这么安排的。”
“啊?”
姬教授摇摇头,他对于如今课题组在读学生中的大弟子还是比较有耐心的:“我们这次是在灾区里面做项目,这有不好的地方,毕竟受制于人;但也有好的一面—
—”
说着,姬教授用手指了指外面:“那就是,我们毕竟是背靠着别人的组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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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今天早上跟营地的那些领导一起商量事情的时候听说老吴差点出了乱子的吧?”
焦老师点点头。
“这个事情既然已经被营地的领导听到了,那他们之后肯定会特别注意这方面的隐患,因此对我们的安全也会更加之心。”
姬教授看着自己的徒弟,语重心长道:“退一步讲,就算是真的因为太激进要出乱子,回头也有营地的人帮我们平息,你可以理解为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人顶着。”
他说“我们组以前都是总领项目,所以你对这种情况可能不太熟悉。但现在你也要开始学了,要充分利用手头所有的资源。”
他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焦老师似懂非懂地点头。在听完老师的教悔之后,他就转身离开。
姬教授背对着门,看着自己刚刚写满的黑板,端着水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另一边。
翁娉亭正在自己课题组的小会议室里面,看着手机上接连弹出的、来自其他课题组导师发过来的消息。
陷入沉思。
半晌,白庆华在一旁无奈道:“娉亭,能不能先把手机还给我————实在不行,我把老孙他们的消息转发给你好不好?”
翁娉亭撇了撇嘴,依言把消息转发,然后把手机丢回给它自己的主人。
回看到自己的手机,翁娉亭重新打量这些信息:孙教授的、王教授的、李教授的,甚至连吴教授的也有。
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他们就好象约好了一样,不约而同地给白庆华发来了消息。
但——消息虽然是给白庆华的,可这些信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象是让翁娉亭拿主意。
翁娉亭看着,起初是微微蹙眉,随即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最后干脆轻笑出声。她都能想像出那群平日里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老家伙们,此刻面对一群坚信“龙王显灵“的村民时那副手足无措、脸上挂不住的窘迫模样。
“这帮老家伙。”她摇了摇头,“自己搞不定了,就想把烫手山芋丢过来,还拐弯抹角的。”
“就这还算了,眼下这不仅仅是要甩锅,还想要我们给他们探路的。”
白庆华觉得大徒弟好象有点生气,忍不住安抚一句:“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灾情最重要嘛。而且搞学术也是要合作的————”
在翁娉亭的眉毛竖起来之前,白庆华觉得自己履行完了老师的职责了,及时收声。
师门另外三人、以及白庆华从自己公司里面带出来的资深咨询师对此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而除了这些人之外,在场还有另外一个人—李玲玲。
小护士作为唯一的一个外人,面对这种场面不由地有些拘谨。
不过课题组的所有人都是专业的,丝毫没有用眼神或者其他的什么给李玲玲增加压力,而是都看着翁娉亭。
他们也在开会。
而会议的主题,也是【群体癔症】。
“大家都把手头的资料看完了吧?”
翁娉亭环视一圈,会议才刚刚开始:“你们手头的资料,是祝仁这两天整理出来的。从这里也能够看出来,这个龙王爷”的【群体癔症】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辐射开来了————”
南祝仁这几天说是做文档来访,但有不少的来访者和之前的王丽莉一样,也被“龙王爷”、或者说被信“龙王爷”的灾民所困扰。
这让南祝仁明明没有正式介入这个【群体癔症】,却也因此从各个角度收集了不少资料。
除了南祝仁之外,白庆华从课题组带来的另外两个资深咨询师这几天也深入了安置点,去走访,去观察。
而在和几个老人简单聊了几次之后,他们又少了走访,多了观察。
同时,他们不只是观察安置点的那些老人,也顺便观察那些收数据的课题组。
然后回来给翁娉亭做汇报。
也是在南祝仁和这两位资深咨询师的努力下,翁娉亭才得以整理出资料。
“现在情况有点变化。”翁娉亭嘴角带笑,直接把这几个教授的聊天记录转发到了课题组的工作群里面,“几位之前入场的课题组都遇到了大大小小的困难,大家都注意一下,引以为戒。”
众人点进群聊,不由都轻声笑起来。
而翁娉亭也在这个时间思考,针对这些教授反馈过来的消息,对自己的部署做好了调整。
在手中的本子上涂涂画画一阵之后,她满意地点头,重新拉回众人的注意力:“在部署工作之前,我们必须明确一点,”翁娉亭加重了语气,“这个龙王爷”的癔症不是单纯的生理疾病,也不是愚昧。它是巨大的创伤和压力,是面临灾害的时候,当地人找到的一个具象化的、符合当地文化认知的情绪出口。”
翁娉亭说得格外细致,这是关照心理学基础比较薄弱的李玲玲。
而她此刻讲的东西,也让李玲玲觉得似乎意有所指。
翁娉亭继续道:“那些龙鳞”、龙绦子”的感觉,是他们真实的无助和恐惧在身体上的表达。如果我们简单地将其斥为迷信”或谎言”,只会加深对立,让问题更糟。”
“我们的策略,是理解、接纳,然后引导。”
翁娉亭先定下基调。
“下面分组。”随后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语速快而清淅。
“第一组,主要任务是信息与数据分析。倩浅,你负责。”翁娉亭看向石倩浅,“梳理所有已知病例的详细资料,创建数据库。重点分析征状出现的时间线、描述的关键词、人员之间的关联。我要知道哪些征状最先出现,如何扩散,哪些人是关键节点。”
石倩浅立刻点头:“我会做交叉比对和关联图。”
她对于自己的任务心里早有预料。
“我有时间的时候会帮你一起整理,还有老师。”翁娉亭道。
随后她看向重晖:“第二组,主要任务是环境与社会网络观察。大晖,你带队,两位老师配合。”
相比较而言,这种实地的任务比数据分析要更耗精力,所以需要的人更多。
“你们深入安置点,尤其是征状高发的几个点。不直接谈病症,而是观察日常生活、交流模式、情绪氛围。留意那些在村民中有威望的乡老、带头人物。两位老师可以用你们的咨询技巧进行非介入式观察和旁听,大晖负责协调和安全。
目标是绘制出这个社区真实的关系图和情绪状态。”
“好的,师姐。”重晖沉稳应道。两位咨询师也点头表示领会。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南祝仁和李玲玲身上:“第三组,主要任务是内核接触与评估——祝仁,玲玲,你们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