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会第一日的清晨。
当第一缕灰色的晨曦刺破巴黎上空的薄雾时,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激烈地爆发了。
寻常的巴黎市民,如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今天的巴黎,有些不一样。
面包店门口,排队的人们不再讨论着家长里短,而是争相传阅着一份粗糙但字迹醒目的报纸一一《人民之友》。这份由马拉主笔的报纸,一夜之间,仿佛从地里长出来一般,铺满了整个巴黎。
上面没有贵族沙龙里那些优雅的辞藻,只有最直白、最辛辣的文本和漫画。
“是谁偷走了你的面包?!”
硕大的标题之下,是一副触目惊心的漫画:一个脑满肠肥的主教,正从一个瘦骨鳞的孩童手中,抢走最后一片面包,而他身后,是一座由金币堆砌而成的教堂。
报纸的另一面,则用小学生都能看懂的算术题,解释着莱昂在显贵会议上展示的那些“图画”:
“一位公爵大人一年逃掉的税,足够让一百个家庭吃上一年饱饭。”
“教会‘自愿’献给国家的钱,还不够王后买一串新的钻石项链。”
这些文本,象一把把匕首,深深刺入了每一个为生计所困的巴黎市民的心中。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法理源流”,但他们看得懂谁在挨饿,谁在奢靡。
而在另一边,奥尔良公爵控制的那些小报,依旧在不遗馀力地进行着抹黑。
他们将莱昂描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瑞士银行家代理人”,一个企图“榨干法兰西最后一滴血”的外国阴谋家。
“警剔那个叫弗罗斯特的!他要抢走贵族老爷的钱,下一步,就是要抢走你们口袋里最后一个铜板!”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巴黎的街头巷尾激烈碰撞,撕裂了整个舆论场。
一开始,市民们将信将疑,陷入了困惑。
转折点,出现在圣安托万区的市集广场。
这里是手工业者和贫民的聚居区,也是对时局最敏感的地方。
正午时分,雅克站在一个临时的木箱上,开始了他今天的演说。
他没有象往常一样直接开讲,而是先让他的伙伴们,将两大报纸份是《人民之友》,一份是奥尔良派系的小报一一并排放在广场中央。
“我的兄弟们!姐妹们!”
雅克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沙哑和激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今天,有人告诉我们,一个叫莱昂·弗罗斯特的先生,是个坏蛋!是个要抢走我们钱的恶魔!”
他拿起一份奥尔良派系的小报,高高举起。
“他们说,这位先生要向贵族老爷们收税,是在破坏法兰西的传统!是在动摇我们的根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充满嘲讽的大笑。
“传统?狗屁的传统!他们的传统,就是我们挨饿,他们吃肉!他们的根基,就是我们流汗,他们享乐!”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和附和。
“但是!”
雅克话锋一转,拿起一份《人民之友》,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位‘恶魔先生”,在凡尔赛宫里,当着国王和全法兰西最尊贵的老爷们的面,究竟说了什么?”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他只是拿出了一本帐本!一本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懂的帐本!”
雅克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与控诉:
“这本帐本告诉我们,我们英勇的士兵,在遥远的战场上为国王流血牺牲,他们的家人,却因为贵族老爷们不愿意交税,连一个子儿的抚恤金都拿不到!”
“这本帐本告诉我们,教会拥有全国最多的土地,最多的财富,他们嘴里念着上帝的慈悲,却眼睁睁看着巴黎的孤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不愿意拿出一个铜板来修孤儿院!”
他的声音,充满了激昂和煽情。
人群中,开始有上了年纪的妇人,悄悄地擦拭眼角。
“现在,你们告诉我!”
雅克振臂高呼,“那个宁愿得罪全天下的权贵,也要为士兵的遗和街头的孤儿说话的人,他究竟是英雄,还是恶魔?!”
“那些一边享受看奢华的生活,一边连一个子儿的税都不愿意为这个国家交,甚至还污蔑那位为我们说话的英雄的人,他们究竟是法兰西的荣耀,还是法兰西的蛀虫?!”
“英雄!!!”
“蛀虫!!!”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愤怒,像野火一样,被彻底点燃了。
显然,引导舆论方面,即便是奥尔良公爵等人掌握了小报报纸这样的喉舌,但是依旧不如这些街头的疯狂小册子作者和宣言者。
一个上午的时间,巴黎的舆论,就发生了天翻地复的逆转。
晚上,在一个不算是很大的沙龙上。
这里几乎聚集了大部分的奥尔良公爵阵营的亲眷和夫人们。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红茶、昂贵香水与新鲜出炉的玛德琳蛋糕混合的香甜气息。夫人们摇着象牙柄的蕾丝折扇,讨论着昨天赫丘利厅里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语气同仇敌气。
“真是粗鲁,不是吗?
?
2
一位伯爵夫人用扇子掩着嘴,声音里满是鄙夷,“让一个浑身散发着墨水味的记帐员,来教导孔代亲王殿下什么是传统。简直是法兰西的丑闻。”
“可不是嘛,”
另一位公爵夫人附和道,“我丈夫说,那个弗罗斯特先生就是想把我们的庄园,变得和那些粗鄙的农夫一样,都要交税呢!”
在场的女士们纷纷点头,义愤填膺。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悦耳但略带一丝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谅我的直率,亲爱的姐妹们,”
虽然是“雅典娜俱乐部”的成员,但是因为她丈夫是军方中站奥尔良公爵的传统派所以有机会列席。而且在今天的沙龙上,颇有话语权。
当然,她今天来,也是带看任务的。
一时间,沙龙里有些安静。
“但是,姐妹们,”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充满了忧虑,“支撑荣誉的,是什么呢?是我们马车上闪亮的族徽,是我们衣柜里数不尽的裙子,是我们沙龙里彻夜不熄的烛光,更是我们庄园里那一份份厚重的地产契约。”
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位贵妇人那略显困惑的脸。
“如果有一天,这一切都因为国库的彻底崩溃而化为乌有,如果国王的年金、军队的薪水都发不出来,导致整个王国陷入混乱,盗匪横行。请问,我们那些引以为傲的荣誉还能挂在哪里呢?”
其他夫人的脸上都露出惊鄂和意外。
邦维尔侯爵夫人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她身体微微前倾:
“法兰西就象一座宏伟的老宅子,外表光鲜,但地基已经被白蚁蛀空了。那个弗罗斯特先生,就象一个粗鲁又不讨人喜欢的工匠,他闯进来说要拆掉几面墙来熏白蚁。他的做法让人讨厌,言语也十分冒犯,但——亲爱的们,如果我们只是愤怒地把他赶走,难道那些啃食着我们房梁的白蚁,就会自己消失吗?”
“况且,我听到了一些来自‘另一边”的风声。”
她神秘地眨了眨眼,“他们说,弗罗斯特先生的计划,不仅仅是‘拿走”我们的钱。
更是要———‘改变”钱的流向。”
“改变流向?”
沙龙女主人罗什舒阿尔公爵夫人忍不住问道。
“是的。”
邦维尔侯爵夫人抿了一口红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土地普遍纳税真的成为事实,那么,那些领地广大、却不善经营、思想僵化的老古董家族,将会是第一个破产的。而他们那些世代传承的、最肥沃的土地,将会以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低价,出现在市场上。”
这句话,让的现场所有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在场的夫人们,虽然都属于保守派阵营,但她们的家族,大多是脑筋活络、更善于经营和投机的新兴权贵。
邦维尔侯爵夫人满意地看着她们眼中闪铄出的、那种混杂着贪婪与兴奋的光芒,继续添上一把火:
“与此同时,新的实业,比如弗罗斯特先生支持的那些纺织厂、矿业公司和海外贸易,将会得到国王的担保和国库的全力扶持。你们告诉我,是投资这些你们放心?还是投资前一段,刚让很多人损失大半的殖民地?哈?”
她优雅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准备结束这次谈话,留下时间让她们自己去消化。
“我只知道,我昨晚问了我丈夫一个问题。”
“‘亲爱的,我们是愿意抱着一份摇摇欲坠的‘传统”,和那些最顽固的老古董一起,眼睁睁地看着房子被白蚁蛀塌?还是抓住这个机会,用他们腐朽的梁柱当柴火,来点燃我们自己家更温暖的壁炉,成为新时代里,第一批更富有的新贵族呢?’”
她向众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整个沙龙陷入了一片死寂。
当天晚上,无数场“枕边风”,在凡尔赛宫与巴黎的豪华卧室里,悄然吹起。
“亲爱的,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如果你投了反对票,我们能获得什么利益?”
“听我说,那个弗罗斯特先生或许很讨厌,但他至少知道怎么让我们的钱变得更多!”
“听说,布里安大臣和弗罗斯特先生真正的目标,是那些腐朽的老贵族而已,我们只需要付出一点税的利益,能获得更多—不是吗?”
“亲爱的,只要你同意,今晚,你想干什么我都配合—”
“恩?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