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确实是有些意外。
穿越过来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其实所有的关注点,都是在凡尔赛宫,在嫌贵会议,在怎么和那些公爵贵族们斗智斗勇,似乎也确实是没有去低头看那些普通的巴黎市民。
他从未想过,自己当初为了稳定财政、获得财政大臣的认可、顺手为之的举动,竟然会在这些沉默的、被遗忘的群体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莱昂没有否认,只是叹了口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的敌人,并不只是那些投机的粮商。”
“我明白。”
杜波依斯忽然站直了身体,向莱昂行了一个军礼,“先生,在我看来,您正在做一件正确,但极其危险的事情。您正在挑战一个……一个烂到了根子里的制度。而这个制度里的蛀虫,不会跟您讲道理。他们只会用最卑劣的手段,来保护他们的利益。”
“所以……”
杜波依斯握紧了拳头,“所以,我希望您能保护好自己!苦练剑术,是为了让您在最危险的时候,有反手之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我,杜波依斯,也将以军人的荣誉起誓,将我所有的本事,都毫无保留地教给您!”
莱昂坐在那里,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前军官。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不加掩饰的、近乎笨拙的真诚,心中颇为触动。
他竟然在这些退伍军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认同感。
“上尉……”
莱昂缓缓站起身,与杜波依斯平视,“我本希望,我的工作,能仅限于数字和帐本的范畴。但现在看来,就象你说的,我的敌人,并不同意。”
他看着杜波依斯,语气严肃:“但是,单凭你我二人,是远远不够的。你教给我的,是自保的技巧。但我需要的,是能够在未来无数次危机的时候,帮助我,或者说是这个国家的改革过程中,挡住那些黑暗中的匕首,以及……能帮助我们,主动出击的……利刃。”
“我确实需要一股力量。一股不属于财政部,不属于国王,只属于我个人的力量。一股能够守护我们,守护那些被这个制度遗忘的人们……共同珍视的东西,并让那些习惯了黑暗的敌人,也尝尝被黑暗吞噬的滋味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杜波依斯:“上尉,你懂我的意思吗?”
杜波依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莱昂,许久,他才用一种沙哑的、带着歉意的声音回答:“先生,我……杜波依斯,我的这条命,随时可以为您献上。但是,”他顿了顿,“我不能替他们回答您。”
“我明白。”
莱昂笑了笑,说道,“请拜托帮助我,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我等着你们。”
“另外,薪酬不是问题。”
杜波依斯点点头,不再多言,深深地向莱昂鞠了一躬。
“我会把您的原话,带给他们。”
……
对于杜波依斯的反应,莱昂可以理解。
毕竟,他们这些退伍军人,可不是什么热血青年,随随便便就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无脑效忠。
更何况,这些人,是真正被伤害过、被抛弃过的人。
他们的忠诚,也将会是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也最稀有的东西。
……
雅典娜俱乐部成立后的第一场沙龙,很快就在巴贝斯侯爵的府邸展开。
她们身着最时兴的丝绸长裙,摇着象牙柄的羽扇,优雅地闲聊着最新的歌剧和珠宝款式。安娜作为沙龙的女主人,游刃有馀地穿梭在众人之间。她完美地掌控着场面的节奏,直到所有客人都到齐。
这个时候,莱昂出场了。
一身礼服,帅气的外表加之那股独属于年轻人的气息,让的现场一众贵妇人眼前一亮。
莱昂吵着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向旁边那架普莱耶尔钢琴。
很快,莱昂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温和的序曲,没有优雅的试探。
第一个音符响起,便如同一块巨石,被投进了平静的湖心!
那是一段急促、激昂、充满了不安与挣扎的旋律,仿佛是暴风雨夜中,一个孤独灵魂的狂奔与呐喊。
没错,莱昂弹奏的,依旧是《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月光”。
他真的就只会这么一段。
所幸,音乐这个行业,重复才是一种美。
在场的每一位贵妇,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摇扇和交谈,她们感觉自己那颗包裹在层层丝绸与礼仪之下的心脏,被这狂暴的旋律,狠狠地攥住了。它唤醒了她们内心深处,某些被刻意遗忘和压抑的东西——青春时的悸动,婚姻中的失落,午夜梦回时的不甘……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雷霆般落下,然后归于死寂时,整个沙龙厅,陷入了几个呼吸的沉默。
随后,掌声才稀稀拉拉地响起,继而变得热烈。
莱昂笑着站起身,没有象艺术家那样鞠躬谢幕,而是直接走到了沙龙的中央。
“女士们,刚才的音乐,让我想起了卢梭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贵妇们的神情都放松了下来,回到了她们熟悉的领域。
“哦?弗罗斯特先生也对卢梭有研究?”
隆格维尔公爵夫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的,我无比崇敬他。”
莱昂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近乎狂热的赞美,“我认为,卢梭先生,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最懂女性美德的天才。他将你们的敏感、你们的忠贞、你们的自我牺牲,描绘得那般圣洁,那般动人。”
这番话,让所有贵妇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然而,下一秒,莱昂话锋一转。
“正因如此,我才认为,卢梭先生……也是这个时代,最‘残忍’的天才。”
“残忍?”
这个词,让所有贵妇人都蹙起了眉头。
“是的。”
莱昂点点头,“因为,卢梭先生用他绝美的文本,为全法兰西的女性,打造了一座历史上最华丽、最坚固、也最令人舒适的——镀金鸟笼。”
“镀金鸟笼?”
“是的。”
莱昂继续说道“他教导女性,走进家庭,相夫教子,是你们最高贵的归宿。他歌颂你们的顺从,赞美你们的奉献。他让你们心甘情愿地走进这座鸟笼,将笼外的广阔天地——那些关于政治、经济、科学、权力的游戏,都视为男性的专属。”
“他让你们误以为,这座鸟笼,就是全世界。他让你们误以为,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丈夫和家族,就是实现了人生的全部价值。”
整个沙龙厅,鸦雀无声。
而莱昂,则是紧紧盯着她们每一个人,用一种近乎悲泯的,却又充满了煽动性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足以在她们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的结语:
“拥有鹰的翅膀,却被教导要以金丝雀的歌喉为荣。”
“女士们,这难道不是这个时代,对你们最大的不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