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生那句军统阴魂不散象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在上杉纯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乔生，看着地上那两具迅速冰冷的尸体，看着房间里弥漫的、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和紧张氛围。

周围的守卫和军官们大气不敢出，酒店负责人更是面如土色，抖得象筛糠。

“处理干净。”上杉纯一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他甚至没有多看乔生后背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一眼，只是对高桥微微颔首。

高桥立刻会意，指挥手下人迅速将孙小满和周梅的尸体拖走，动作麻利得象处理两袋垃圾。

有人拿来清洁工具，开始擦拭地毯上的血迹。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

乔生还僵在原地，后背火辣辣的疼，但更疼的是心里。

孙小满自戕前那死寂的眼神，周梅最后那句“替我们活着”，象两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军医提着箱子小跑进来，在得到上杉纯一默许后，开始为乔生处理伤口。

消毒药水刺激着皮肉，乔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额头渗出冷汗。

“只是皮外伤，没伤到筋骨。”军医快速包扎好，低声汇报。

上杉纯一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乔生身上，那目光象是带着重量，压得乔生几乎喘不过气。

“能坚持吗？”他问，语气依旧平淡。

乔生咬紧后槽牙，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扯出一个混杂着疼痛、后怕和愤怒的表情。

“能！叔叔，我没事！这帮该死的军统，竟然选在这种时候……”

上杉纯一抬手，打断了他的控诉。

“婚礼照常。”他吐出四个字，不容置疑：“这点小风波，影响不了帝国军官的体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借但正在被迅速清理的客厅，最后定格在乔生苍白却强撑坚定的脸上，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你做得很好，牧野。临危不乱，反应迅速。没有姑负我的期望。”

这句夸奖像冰水一样浇在乔生头上，让他从里到外都感到一股寒意。

乔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是，叔叔。”

“好好休息，明天，我要看到一个精神饱满的新郎官。”上杉纯一说完，转身带着高桥和一众手下离开了套房，仿佛刚才的血腥刺杀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乔生和两个留下保护他的守卫。

空气中的血腥味淡了些，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更重了。

乔生慢慢走到沙发边，颓然坐下。

后背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上杉纯一的反应太冷静了，冷静得反常。

他是真的相信了这是军统的疯狂报复？

还是……他根本就在怀疑，甚至乐见其成？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最后确认他这个侄子的成色？

乔生感觉自己的脑子象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王夏宁的话，同学们的牺牲，上杉纯一的深不可测，还有明天那场注定无法平静的婚礼……

所有的一切都象巨大的旋涡，要将他彻底吞噬。

这一夜，乔生几乎没合眼。

后背的疼痛和紧绷的神经让他无法入睡。

他只是靠在沙发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声，听着门外守卫换岗时低沉的交谈，感觉自己像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第二天，天色在乔生麻木的等待中，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

婚礼，如期而至。

沪城万国酒店被装饰得富丽堂皇，宾客云集。

日本军部高官、沪城伪政府政要、各界名流……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派浮华景象。

厚重的红毯，洁白的百合，悠扬的乐曲，一切都符合一场顶级婚礼该有的排场。

乔生穿着剪裁合体的新郎礼服，后背的伤口被小心地遮掩起来。

他脸上挂着标准的、略带腼典和幸福的笑容，在上杉纯一的引领下，与穿着传统白无垢、美丽得如同人偶般的石原里美，完成了繁琐的日式婚礼仪式。

他象个最敬业的演员，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

对宾客的致谢，对神父的应答，甚至看向石原里美时，那伪装出的、带着爱意和温柔的眼神。

石原里美始终低眉顺目，动作优雅得体，配合着完成所有仪式。

只是在交换戒指，乔生的手指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时，她几不可查地颤斗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乔生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疑惑，或许……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昨夜套房里的动静，不可能完全瞒过她。

乔生心里一紧，但面上笑容不变，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仪式终于在一片祝福或虚伪的掌声中结束。

乔生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快笑僵了。

晚宴，敬酒，应酬……

他象个陀螺一样被推着旋转，用酒精和不断的社交来麻痹自己紧绷的神经。

上杉纯一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偶尔投来赞许的目光。

当中村浩二端着酒杯，带着那惯有的假笑过来恭喜时，话里有话地说“牧野君昨晚受惊了，不过看来并无大碍，真是吉人天相”时。

乔生也只是举杯和他轻轻一碰，用带着点酒意和劫后馀生的庆幸语气回道：“多谢中村君关心，一点小麻烦，影响不了今天的好日子。”

他表现得无懈可击。

直到深夜，喧嚣散尽。

乔生和石原里美，被送进了酒店顶层那间精心布置的、作为新房的豪华套房里。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那刻意维持的热闹和喜庆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尴尬。

套房比昨晚那间更大，更奢华。

红色的床幔，摇曳的烛光，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氛。

但这一切，在乔生眼里，都象是舞台布景，虚假而冰冷。

石原里美站在房间中央，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依旧穿着那身繁复的白无垢，头微微低着，看不清表情。

乔生扯了扯勒得他脖子发紧的领结，感觉后背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红酒，将其中一杯递给石原里美。

“喝一点吧，今天累了吧。”乔生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真实的疲惫。

石原里美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酒杯，指尖冰凉。

她没有喝，只是轻轻握着。

两人就这样站着，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比任何喧嚣都更难熬。

乔生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同时也为了……继续他的表演。

他努力调动起那点所剩无几的幽默感和急智，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开口，却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

“那个…今晚的月亮，好象被云遮住了。”乔生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空，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什么破开场白！

石原里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

“上杉君，”她终于轻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表演：“你不必如此的。”

不必如此？

乔生一愣。

石原里美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声音很轻，却清淅地传入乔生耳中：“我知道昨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你受伤了。”

乔生心里猛地一咯噔。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多少？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后背的伤口，又强行忍住，故作轻松地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军统那些残馀分子，垂死挣扎罢了。”

石原里美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乔生，里面没有了往常的温顺和羞涩，反而多了一丝探究和……坚定。

“上杉君，”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语气却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乔生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奇怪？哪里奇怪？

是说他昨晚面对刺杀时的反应？

还是说他此刻憋脚的幽默？

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乔生张了张嘴，想辩解，想继续用插科打诨蒙混过去，但看着石原里美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台词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单纯的尴尬，而是掺杂了一种无形的、紧张的博弈。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更久。

石原里美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没有喝一口。

“我先去休息了。”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卧室的方向，没有再看乔生一眼。

乔生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杯没动过的红酒。

窗外是上海的万家灯火，璀灿，却照不亮他心底的浓重黑暗。

“奇怪的人……”乔生喃喃自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头的燥热和不安。

乔生知道，石原里美这关，没那么容易过。

昨晚的刺杀，他今天的表现，都在她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一旦发芽，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如同玩具模型般的车辆和行人，乔生感觉自己像被悬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孙小满和周梅临死前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王夏宁那句“不惜代价杀死你”如同丧钟在耳边回响。

上杉纯一深不可测的目光……

还有身边这个，看似温顺，却可能比任何人都危险的妻子……

所有线索和危机缠绕在一起，指向那个神秘的涅盘计划。

他必须更快，更小心。

夜更深了。

乔生毫无睡意，推开套房的阳台门，走了出去。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

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乔生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石原里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阳台，就站在他身后。

她没有说话，只是和他一样，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乔生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轻柔的、却带着某种力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牧野，”她第一次省略了‘君’这个敬称：“你似乎有很多心事？”

乔生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