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忙跳落车来,从腰间摸出一大把铜钱来,粗粗一算约莫有两百馀文,递给那车夫道:“这是车钱,多的就给你买酒喝。我等晚些回来坐车回去,你且在这里等侯!”
“多谢客官了!”那车夫收了车钱,笑嘻嘻的将马车赶到阴凉处,取了马料袋套上等待。刘元起带了两个小辈,来到那凉棚旁,拱了拱手:“老丈,我听说涿郡卢公在这维氏山中授徒讲学,不知在何处?”
“是雒阳太学的卢祭酒吧?知道!”那老丈笑道,指了指那羊肠小道:“沿着这条路走,翻过前面那山口,便看到谷口有几排房屋,就在那儿了!”
“多谢老丈了!”刘元起又从腰间摸出七八文钱来,给了那老人,便与儿子和刘备带了礼物,沿着那羊肠小路而去。正如那老丈说的,三人翻过山口,便看到下面谷口有几排房屋依山而立。刘元起精神一振,整理了一下衣衫,对儿子道:“待会在卢公面前躬敬点,不然仔细你的皮!
教训了儿子,刘元起一行人来到篱笆前,高声道:“这里可是涿郡卢植卢子干的宅邸,刘元起前来拜见!”
刘元起喊了两声,从里面出来一个青衣仆人,连声道:“莫喊了,莫喊了,家主眼下有事,不见外客!尔等先回去吧?有事改日再来!”
“在下姓刘名元起,也是幽州涿郡人氏,平日往返于幽州与雒阳之间,经营一点小生意。三年前卢公在雒阳时,也曾经登门拜见一次。”刘元起指了指身后两人:“此番前来乃是听说卢公授徒讲学,便带着子侄前来拜见,想要寻个缘法,摆在卢公门下!”说到这里,他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从袖中塞入那仆人手中,笑道:“劳烦通传一声,还请见谅!”
那仆人得了好处,脸上便多了一丝笑意:“原来是家主的乡党旧识!那自然不一样了。我也不瞒你,有几位贵客从雒阳来,家主实在是抽不开身。要不我给你们安排一间屋子等侯,我找个机会替你们通传一声,至于见不见,那我就做不得主了!”
“那是自然,多谢兄台了!”刘元起拱了拱手,便跟着那青衣仆人进了门,被领到一间偏厢房之中,那仆人笑道:“三位若要什么吃食饮子,就尽管提,片刻后便送来、我先去看看主人那边,看看有没有通传的空隙。
“有劳了!”
那青衣仆人前脚刚刚离开,刘德然就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下人,还这么装模作样的,也就爹你把他当个什么,是不是呀,阿备!”
“住口!”刘元起举起手来,刚想教训一下这逆子,突然想起自己眼下在卢植宅邸,若是闹大了不好看,便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这小子给我坐好了,不然今晚回去乃公非给你好看不可!”
那仆人除了偏院,来到后堂,只见卢植与数人端坐在堂上,一名四十上下的士人正鼓琴弹奏。他见众人皆静心赏鉴,也不敢出声打扰,便站在门旁静静等待。
良久,那士人乐毕,卢植叹道:“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今日得闻蔡伯喈的妙音,老夫亦有此感。汝之才乐,只怕已直追古之圣贤。吾辈有幸,能与你同世呀!”
“卢公谬赞了!”那弹琴士人拱手笑道:“此乐曲乃是在下数月前前往大将军府听到,回家后编录而来,想不到卢公也如此喜爱!”
“来自大将军府?”卢植闻言一愣,目光转向一旁的窦武:“延平兄,你觉得这乐曲如何?”
“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着实是好曲!”窦武品评道:“不过伯喈能只凭听一遍,就能谱出这等佳曲,着实是大才!正如卢子干所言,我等能与你同世,实乃我等的幸事!”
“蔡某乃后进之辈,不敢当窦公如此厚赞!“那中年士人赶忙起身逊谢,原来他名叫蔡邕,字伯喈,陈留郡圉县人,乃是当时着名的才子,学问广博,早年师从胡广,后自成一家。此人精通音律、,博通经史,擅写辞赋,还是着名的书法家,所创的“飞白”书体,对后世影响极大。虽然还不满四十,但已经闻名天下,即便窦武、卢植这等经学名家加朝廷重臣,也自知多有不如之处,对其十分尊重,不敢以后辈相待。
“伯喈不必过谦了!”卢植笑道:“我此番打算在维氏山立馆,一来是想收几个门人,将那个平生所学传授,二来则是觉得当今五经繁杂,各家多持一端,众说纷纭,无有定见。所以就想旁采各家之长,而成一经,公之于众,流传后世。我知道这绝非易事,所以采请你们二位来,助我一臂之力!”
“卢兄好气魄!”窦武闻言吃了一惊,原来两汉时期的儒家经典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文稿,各家都有自己的版本,不同的版本还有不同的解释,这些经典以及其解释被拢断在一些家族和学派当中,成为这些学派、家族的安身立命之根基。
因为两汉自武帝以来,儒家经典就成为了帝国的思想根基,而不同的经典,不同的解释也就代表着相应的权力和利益。卢植想要把这些经典合而为一,并公布天下,这岂不是掘了人家的祖坟?那些人还不和他拼命?
“是呀!”蔡邕也神色严肃的提醒道:“此事干系重大,您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卢植摆了摆手:“其实这件事情我已经考虑很多年了,其间利害也早就考虑过了。我也知道这么做会得罪很多人,但却不得不做。
你们都知道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争,原本来说,无论是古文还是今文都各有其理,相互辩驳,以求其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问题是经学牵涉国本,关乎世道人心,若是被欺世盗名的小人以此为插手,便后患无穷。前汉时王莽便是一个例证,每当我想到这个,便觉得寝食不安,便是身败名裂,也要把这个祸根除了!”
听了卢植这番话,窦武与蔡邕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暗自点头。与唐宋、明清时期的中国人相比,两汉时期的中国人淳朴刚烈到了有些愚蠢的地步。没有经过汉末三国魏晋天崩地裂和玄学的演变,两汉时期的士人真的相信那些经学关乎某种神秘的力量,凭借个人的学习、修行,甚至可以掌握这种可怕超自然的力量来影响现实社会,即天人合一,即谶纬,经学在他们眼里已经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巫术的东西。
所以一旦经学内部发生分裂和冲突,就会引发士人内部的冲突,对帝国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一个很着名的例子就是王莽纂位。这位历史上着名的纂位者同时也是一位虔诚的儒家原教旨主义信徒。不管是真心,还是伪装,他真的依照儒家经典中的字句行事,试图以此来解决帝国面临的巨大危机,想要创建一个儒家经典中描述的理想社会,而他的行为也得到了古文经学一派的支持。
而最终王莽彻底失败了,而这次失败也给两汉的士人一个极为沉重的教训一经学经典的争论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一旦牵涉到现实,产生的巨大力量就会带来可怕的灾害,甚至会毁掉整个帝国。
而卢植面临的问题就更为复杂了,经由东汉近两百年的统治,西汉末年王莽所面对的诸般问题又出现了,不,应该说这些问题从未消失,只不过在东汉初年缓和了,而现在变得更加严重。流民、贫富不均,水患,气候灾难(两汉人认为气候灾害是天子无德的表现),羌人和鲜卑人的外部威胁,内部的蛾贼等等。
而比这些问题更加可怕的是出现了魏聪这样一个权臣,凭心而论,无论是前汉还是后汉,权臣都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像霍光这样的权臣还是对帝国大大有功的,但与霍光、梁冀这些权臣们不一样的是,魏聪的权力来源不是天子的赐予,不是与皇室的联姻,而是一己的武力。尽管他通过与窦氏的联姻,给自己的权力涂抹了一层合法性的胭脂,但屋内的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假象。魏聪当初能够进入阳城,能够从窦武手中得到大将军的权位,完全是凭借其手中的武力。这就非常可怕了。
对于帝国的士人们来说,幸运的是至少到现在为止,魏聪还没有表现出对天子之位的兴趣。不错,他牢牢地掌握着权力,残酷的镇压自己的反对者,但至少现在为止,他没有触动围绕着天子的那圈神性的光怀。
政治上早熟的中国人很早就发现了君臣之间巨大的鸿沟其实并非权力,因为即便是最有能力的国君,也必须将一部分权力授予给自己的臣子才能有效的统治,更不要说有时候国君根本没有能力行使权力(比如年幼,比如能力不足),必须将权力交给另一个摄政者才能维持国家,那要怎么在让渡权力的同时,还能确保君臣之间的正常关系呢?
礼法,这就是古代中国人发现的答案。通过大量没有实际意义、繁缛仪式性的的行为宣布君主统治的存在,以消弭真正行使权力的臣子造成的实际政治影响,即政由葛氏,祭由寡人。而纂位者通常已经掌握了实际权力,他们想要取而代之的第一步就是从君主手中拿走这些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却又极为繁缛的仪式性行为,向所有人宣布他才是真正的君主(比如赐九锡、赞拜不名、准予建国等等)。而魏聪至少到现在为止,表现的对这些毫无兴趣,不知道是无知,还是知趣,魏聪表现的干分谨慎。
所以对卢植这样的忠于大汉的士人来说,他对魏聪的看法就十分矛盾了。以他的见识当然知道魏聪的存在其实对帝国来说十分必须得,此时的帝国需要一个象他这样有着非凡军事和政治才能的人来度过危机,尤其是现在还天子年幼,无力亲自执政。但他又本能的警剔魏聪会利用手中的权力玩取而代之的把戏,把帝国推入毁灭的深渊。
所以就不难理解卢植在这个节骨眼上编撰儒家经典的想法了一在他看来,魏聪如果真的想要篡夺刘氏之位,肯定需要儒家学说替他背书,证明他的行为符合天命,他希望从根本上消灭魏聪纂位的思想根源,从而达到防患于未然的目的。如果魏聪并不想纂位,只是想要继续掌握权力,甚至为了这个把年纪渐长的天子干掉,再换一个幼年的继位,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毕竟新天子肯定没有魏聪这样的军政才能,权力在魏聪手中对帝国更有利,只要皇位坐的是个姓刘的,其他卢植都无所谓。
卢植的这种心思,窦武和蔡邕都心领神会,也干分赞同。毕竟就算是窦武,他也并不认为魏聪篡夺大汉是啥聪明的决定。没错,魏聪迎娶了他的侄女,一旦魏聪成功,窦氏就是皇后之位。问题是在大汉朝扶风窦氏也已经是皇太后了,又何必去冒着满门复灭的危险再来打一场立国战争呢?
没错,自己这个侄女婿是当世少有的英才,但要结束已经四百年的刘氏天下,创建魏氏天下,一个英才就够了嘛?至少也要有高皇帝和光武皇帝的才能和天命吧?魏聪有吗?他表示怀疑。而象这样持续下去,难道不好吗?至少自己在有生之年,无需烦恼和忧虑了吧?
“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那窦某自当尽一点微薄之力!”
“好,好!”卢植大喜,窦武的表态代表的意义太大了,不管怎么说,魏聪还是窦氏的女婿,太皇太后是他的亲女儿,只要他肯出面,至少朝廷表面上就过得去了,他将目光转向蔡邕:“伯喈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