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酒池肉林,夜会太妃
夜色如墨,京城的街巷早已沉寂。
唯有孔胤禛、孔胤禩、孔胤祥三兄弟的马车在石板路上疾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急促。
三人心中燃着熊熊怒火,恨不得立刻找到朝堂重臣主持公道,将孔贞运那“窃居”衍圣公之位的伪君子拉下马。
京师之中,叶向高身为内阁群辅,又是士林公认的魁首,德高望重,最是看重儒家正统。
三兄弟一致认为,只要说动叶向高,便能联合天下儒生,扳倒孔贞运。
马车刚停在叶府朱漆大门外,孔胤禛便迫不及待地跳落车,亲手将早已备好的名刺递上前。
名刺上“北孔嫡传后裔”六个字,是他们最后的底气。
守门的管事接过名刺,慢悠悠地踱入府内。
三兄弟在门外焦躁等侯,寒风刮过脸颊,却丝毫吹不散心中的燥热。
孔胤祥来回踱步,忍不住嘟囔:
“叶公素来护持圣道,此番定然不会坐视孔贞运乱来。”
可片刻之后,管事缓步走出,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冷淡,对着三兄弟拱手道:
“诸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家老爷已然安歇,不便见客,还请改日再来。”
“什么?”
孔胤禛顿时炸了,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你家老爷可看清楚名刺了?我等是曲阜孔氏子弟,北孔正统!
此番前来,关乎儒学根基、圣裔传承,乃是天大的事,怎能以‘安歇’为由推脱?”
孔胤禩也连忙上前,压下心中的急躁,语气恳切:
“老丈,烦请再通禀一声,就说我兄弟三人有要事求见,关乎衍圣公正统归属,片刻便能说清,绝不敢叼扰叶公安眠。”
管事却只是轻轻摇头。
“诸位公子,并非老奴不通融,实在是老爷有令,入夜后概不见客。
还请诸位莫要为难老奴,改日再来吧。”
说罢,不等三兄弟再开口,便转身关上了厚重的朱门,只留下“砰”的一声闷响,象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三兄弟脸上。
“岂有此理!”
孔胤祥气得跺脚,脸色青白交加。
“还说是什么士林魁首,圣人之学都要被人沾污了,衍圣公之位都被南孔窃夺了,他却躲在府中高枕而眠,这算什么读书人?算什么辅臣?”
孔胤禛脸色铁青,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
“叶向高老奸巨猾,定是怕触怒陛下,不敢掺和此事!罢了,我们去找刘一燝!”
刘一燝身为内阁次揆,向来以刚正着称,且与北孔素有往来。
三兄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连夜赶往刘府。
可结果,却与叶府如出一辙。
递上名刺后,等来的依旧是“老爷不见客”的答复,连府门都没让他们多进半步。
朱门紧闭,象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三兄弟的希望彻底隔断。
孔胤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的怒火渐渐被失望取代,声音带着几分颤斗的痛心:
“孔贞运以儒学之名,行强盗之实,宣扬征伐杀戮,背弃孔圣遗训,此等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日之变,比秦始皇焚书坑儒还要恶劣。
焚书坑儒只是毁灭典籍,他却是要篡改圣道,让儒家沦为帝王扩张的工具!”
“可朝中诸公,竟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孔胤祥望着刘府紧闭的大门,语气里满是绝望。
“叶向高避而不见,刘一燝闭门谢客,难道他们都怕了陛下,怕了那个南孔贼子?”
他转头看向两位兄长,眼神里带着茫然:“大哥、二哥,诸公都不敢掺和这件事,我们势单力薄,该怎么办?要不算了?”
“绝对不能算了!”
孔胤禛猛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
“我们占着理!衍圣公之位本就该归北孔,孔贞运离经叛道,沾污儒学,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陛下即便想扶持南孔,也不能罔顾公理、背弃圣道!他不敢拿我们这些圣裔怎么样!”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
“明日,我们去国子监!
那些入了官场的大臣们胆小如鼠,怕触怒陛下,可国子监的监生们,皆是热血沸腾的读书人,他们尊崇孔圣,坚守儒道,岂能坐视孔贞运如此胡作非为?
只要能说动监生们联名上书,天下儒生定然响应,到时候,便是陛下也不能再一意孤行!”
孔胤禩眼中重新燃起光亮,重重点头:
“不错!国子监是天下儒学的重地,只要监生们发声,便能撬动士林,形成舆论之势!
明日,我们就去国子监,揭穿孔贞运的真面目,夺回属于北孔的正统!”
寒夜之中,三兄弟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天还没亮,京城的晨雾尚未散尽,国子监朱红的大门外,便已响起了振聋发聩的高呼。
孔胤禛、孔胤禩、孔胤祥三兄弟身着一袭玄色祭服,衣料上绣着繁复的云雷纹。
这是祭祀孔子时方能穿戴的礼服,此刻穿在三人身上,透着一股悲壮的意味。
孔胤禛双手捧着一幅孔子画象,画象用檀香木轴装裱,圣人面容肃穆,目光悲泯。
他将画象稳稳立在国子监门前的石阶上,孔胤禩与孔胤祥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孔贞运日报社论所言,有违祖制,悖逆孔孟之道,乞陛下严惩编撰之人!”
孔胤禩仰头高呼,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孔胤祥紧随其后,双手高举过顶,语气带着痛心疾首的悲愤。
“以利欲导民,宣扬征伐杀戮,此乃桀纣之道,非孔孟之教!”
“请诛媚上误国之徒,还儒学清白!”
孔胤禛放下画象,也一同跪倒,三人齐声高呼,声音穿透晨雾,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以儒术文奸言,是谓‘侮圣言’,当受天谴!”
一遍又一遍的高呼,很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附近的百姓被声响吸引,纷纷披衣起床,循着声音聚拢到国子监外。
一时之间,大门前人头攒动,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人认得三人身上的祭服,知晓是孔氏子弟,不由得对“侮圣言”之说多了几分信以为真。
也有人读过昨日的《日报》,对社论中的激进言论本就心存疑虑,此刻见孔氏子弟如此阵仗,更是议论纷纷。
国子监的监生们也陆续赶到。
他们大多是饱读诗书的热血青年,对孔孟之道尊崇备至,昨日读罢社论便已心生不满,如今见孔氏子弟身着祭服、跪拜圣象抗议,不少人当即被激起了愤慨,纷纷围拢过来,有人低声附和,有人更是跟着高呼“还儒学清白”。
此刻,国子监祭酒吴宗达刚在书房坐下,正准备批阅监生们的策论,身上还穿着素色便服,头发尚未梳理整齐。
忽听得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司业陈继儒与监丞李嵩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发髻散乱,官袍的腰带都歪在一旁,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仪态。
“你们这是何意?”
吴宗达眉头紧锁,面露不悦,语气带着几分训斥。
“我等身为国子监师长,当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如此惊慌失措,若是被监生们瞧见,岂不是失了体面,丢了国子监的脸面?”
“哎呀,祭酒!大事不妙了!”
陈继儒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带着颤音。
“是孔贞运的那篇社论,昨日便在国子监引起巨大风波,如今没想到这孔家人直接上门来了。”
“坏事坏事!”
吴宗达面色剧变。
“日报上的社论,名义上是孔贞运写的,实际上,却是陛下之意,这要是在国子监闹出动静,我们难辞其咎!”
他连鞋都没穿,顾不得什么体面,直冲向国子监大门。
此刻。
国子监门前。
原本此处是安静读书之所才,但现在可门前列阵的人群,却早已打破了这份晨静。
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踮脚围观,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混着晨风翻涌。
而人群中央,正是身着玄色祭服的孔家三兄弟。
孔胤禛跪在孔子画象前,他面色涨红如血,双手死死攥着祭服袖口。
“荒谬!简直荒谬至极!
圣人之道,从来都是仁政王道,以德化人,岂能以兵戈强加于人?
孔贞运那厮篡改圣言,宣扬‘不遵则伐’,简直是沾污儒道,罪该万死!”
“孔兄此言差矣!”
一声厉喝从人群中炸开,率性堂监生张良排众而出。
他身着青色监生服,腰间系着双鱼玉佩,随着快步上前的动作叮当作响,眉宇间满是少年人的激昂。
他抬手直指西方,声音洪亮如钟。
“佛郎机人占我壕镜(澳门),年年抽税盘剥,视我大明子民如草芥。
红夷(荷兰)炮舰屡犯闽海,劫掠商船,屠戮沿海百姓,此等虎狼之徒,岂是‘修文德’能感化的?
《春秋》大义有云:‘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
对这般不臣之辈,当以先王斧钺,诛其叛逆,护我疆土,这才是对圣人之道的真正践行!”
“说得好!”
人群中顿时爆发一阵喝彩,几个身形魁悟的武学生更是振臂高呼:
“驱除西夷!还我海疆!”
喝彩声浪冲散了晨雾,引得更多百姓附和,原本偏向孔家兄弟的舆论,渐渐有了反转之势。
孔胤祥见状,急得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扯开祭服衣领,露出内衬贴身藏着的《孝经》抄本。
那抄本用细绢装订,墨迹早已被汗水浸透,边角磨损不堪,可见是日夜贴身携带。
他举起抄本,声音带着哭腔:“尔等睁眼看看!离娄上》明言‘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如今你们主张以兵戈服人,与暴秦的霸道何异?
孔贞运媚上邀功,将儒道变成帝王征伐的工具,你们竟还拍手叫好,难道忘了圣人的教悔吗?”
“住口!”
又一名监生快步上前,正是修道堂的黄州。
西夷掠我子民、占我土地,如桀纣虐民一般,此等恶徒,岂能以仁德姑息?
武王伐纣,周公东征,皆是用雷霆手段扫除叛逆,难道他们也违背了圣人之道?
孔兄只知死守‘以德服人’,却忘了圣人也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般迂腐,才是真的沾污儒道!”
两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论得面红耳赤。
监生们分成两派,互相驳斥,百姓们也跟着议论纷纷,国子监门前乱成一团,俨然成了一场露天的儒辩大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空而来。
人群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队锦衣卫缇骑疾驰而至,玄色的飞鱼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腰间的绣春刀鞘碰撞出声,透着肃杀之气。
缇骑们在国子监门前勒马驻足,马蹄扬起的尘土溅向人群,围观者纷纷后退,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大半。
为首的总旗靳一川翻身下马,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现场,最后落在孔子画象前那堆燃尽的报纸灰烬上。
显然,孔家三兄弟为表抗议,竟将刊登社论的《日报》焚烧殆尽。
靳一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语气阴恻恻地说道:
“好热闹啊,国子监什么时候改成菜市口了?一群读书人围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缓步走到灰烬前,用靴尖踢了踢残留的纸灰,突然面色一沉,暴喝出声:
“大胆狂徒!《日报》乃是御准刊发的朝廷刊物,代表陛下圣意,尔等竟敢当众焚毁,是要造反不成?”
这声暴喝如惊雷炸响,吓得围观百姓纷纷跪倒在地,连争论的监生们也面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孔家三兄弟浑身一僵,跪在画象前的身形微微颤斗,他们只想着抗议孔贞运的社论,却忘了《日报》背后是帝王的意志,焚毁报纸,无异于公然抗旨。
就在这时。
“让开!都给我让开!”
一阵急促的呼喊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冲破人群,吴宗达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连脚上的皂靴都只穿了一只,另一只赤着的脚沾着泥土,往日里温文尔雅的祭酒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焦灼与急切。
他一路拨开围观的百姓,直奔棂星门正中,恰在锦衣卫总旗要下令拿人的关头,猛地停下脚步,对着缇骑们大吼一声:
“我乃国子监祭酒吴宗达!”
这声呼喊底气十足,带着朝廷三品大员的威严,震得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靳一川原本冷峻的脸色微微一变,握着绣春刀的手顿了顿,终究收敛了杀气,沉默着后退半步。
国子监祭酒执掌天下儒学重地,不仅是士林领袖,更是有机会入阁拜相的重臣,他一个小小总旗,还真不敢当面硬碰。
吴宗达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乱作一团的现场。
跪在画象前的孔家三兄弟、神色徨恐的监生、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还有一旁虎视眈眈的锦衣卫,心头的火气愈发旺盛。
他先将矛头对准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监生,语气严厉如霜:
“国子监是教书育人、为朝廷储养栋梁之地,不是尔等聚众喧闹、妄议国政的地方!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都给我立刻退回学宫!闭门思过三日!”
他抬手直指国子监内门,声音不容置喙。
“谁敢在此多做停留,多言一句,即刻革除监生功名,永不录用!”
监生们本就被锦衣卫的杀气吓得心头发慌,此刻听闻要革除功名,哪里还敢迟疑?
纷纷躬身行礼,低着头快步涌入国子监,连大气都不敢喘,方才还喧闹的争论声,瞬间被急促的脚步声取代。
赶走了监生,吴宗达的目光落在孔家三兄弟身上,眼神冷得能结冰:
“尔等身为孔氏子弟,本该恪守圣道、函养德行,却穿着祭服跑到国子监门前撒泼闹事,成何体统?”
他指着孔子画象,语气中满是痛心与斥责。
“要鸣冤,去顺天府、去都察院,自有衙门为你做主!
跑到这儒学圣地狺狺狂吠,丢的岂止是你们自己的脸面?
更是孔圣人的清誉!
还不速速离去,莫要在此沾污圣地!”
“吴祭酒此言差矣!”
孔胤禛猛地抬起头,脖子伸得老长,脸上满是不服气的倔强。
“孔孟之道,内核不过修己治人、仁义为本,何曾有‘夺人土地,奴人子女’的霸道之说?
孔贞运在《日报》上鼓吹‘以夏变夷,不遵则伐’,分明是篡改圣言、媚上误国,才是真正的狺狺狂吠!”
他直视着吴宗达,语气带着几分质问:
“公乃国子监祭酒,执掌天下儒学,当辟邪说、立正学,以正视听才是!
如今却纵容此等悖逆之论横行,驱赶我等仗义执言之人,难道就不怕沦为士林之耻吗?”
“我正你妈个头!”
吴宗达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脸色憋得铁青。
这三个蠢货,明摆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不出社论背后是陛下的意志吗?
真要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别说自己的祭酒之位保不住,怕是整个国子监都要跟着遭殃!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冥顽不灵!尔等再在此纠缠不休,扰乱国子监秩序,休怪我下令,让锦衣卫将你们当作乱党拿办,押入诏狱问话!”
“诏狱”二字一出,孔家三兄弟的脸色瞬间变了,眼中的倔强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惧色。
他们虽执着于正统之争,却也深知锦衣卫诏狱的可怕,那地方进去了,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退缩,可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去,又实在不甘心。
孔胤禛咬了咬牙,站起身对着围观的百姓,声音带着几分悲凉的嘲讽:
“没想到啊没想到,天下读书人缄口不言,朝中诸公避而不见,连执掌儒学的国子监都如此畏缩。
我们读的,到底是什么圣人书?守的,又是什么仁义道?”
这番话听得吴宗达心头一紧,生怕再引出事端,正要开口呵斥,却见孔家三兄弟狠狠瞪了他一眼,扶起地上的孔子画象,狼狈地挤出人群。
他们走得匆匆,祭服上的尘土都来不及拍打,方才的慷慨激昂,终究还是败给了对诏狱的恐惧。
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吴宗达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转头对着锦衣卫总旗靳一川拱了拱手,语气缓和了几分:
“让诸位见笑了。此乃孔氏子弟一时糊涂,并非有意作乱,还望诸位海函。”
靳一川见状,也不愿多事,冷哼一声:
“祭酒既已处置妥当,我等便不多留。只是下次再出现焚毁御准刊物、聚众闹事之事,休怪我等不讲情面!”
说罢,挥手示意缇骑们上马,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围观的百姓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
国子监门前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地上那堆《日报》的灰烬,在晨风中打着旋,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场短暂却激烈的风波。
吴宗达望着灰烬,脸色凝重。
此事绝不会就此结束,孔家三兄弟虽退了,但陛下的意志与士林的争议,终究还要有个了断。
另外一边。
乾清宫东暖阁内。
朱由校端坐御座,指尖轻叩案上的清田奏报,目光落在阶下立着的男子身上,眼中满是欣赏。
阶前的洪承畴,与寻常养尊处优的官员截然不同。
两年北直隶度田生涯,风吹日晒让他肤色黝黑如铁,眼角添了几分风霜,一身青色官袍洗得略显陈旧,袖口还沾着些许未褪的泥点,乍一看竟似常年劳作的农户,全然不象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
可正是这副“土气”模样,却藏着经天纬地的实干之才。
短短两年,他从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一路拔擢,凭借度田增收4050万亩的惊天功绩,如今已是清田司总领官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赫然跻身朝中内核重臣之列。
“洪卿在北直隶度田两年,勘查出隐匿田亩4050万亩,为国库增收无数,实乃国之干臣!”
朱由校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帝王对能臣的由衷赏识。
“若非你亲力亲为,遍历北直隶各州府,厘清田亩、核查户籍,何来这般实打实的功绩?”
洪承畴闻言,连忙躬身行礼,语气谦逊。
“臣不敢当陛下谬赞。北直隶度田能有成效,全赖陛下全力支持。
钦赐勘田印信、调拨锦衣卫协同、准臣便宜行事,更免征沿途州县供亿,臣不过是奉旨行事,些许微劳,怎敢居功?”
他言辞恳切,眼中不见半分邀功之态,只有对帝王知遇之恩的感念。
朱由校闻言呵呵一笑,抬手示意。
“你的功劳,朕心中有数,也绝不会亏待。魏朝,宣旨!”
“是!”
一旁侍立的魏朝躬身领命,双手捧起一卷明黄圣旨。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如钟,响彻暖阁: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清田司总领官洪承畴,奉旨度田北直隶,恪尽职守,劳心劳力,勘得隐匿田亩四千五十万亩,为国固本,功在社稷。
兹特加恩,着升右副都御史,赐银一千五百两、赐田一十顷、赐京师西华门内官邸一所。
赏二品飞鱼服一袭,许其入朝佩戴。
荫一子入国子监,免其乡试,可直接参加会试。
特许紫禁城骑马,享三品以上重臣殊荣。
御书‘清田固本’匾额一块,着工部精制,悬挂于官邸正门,以彰其功。
钦此!”
一连串的赏赐砸下来,连魏朝宣旨时都带着几分艳羡。
这等恩荣,便是追随陛下多年的老臣也少有。
飞鱼服、紫禁城骑马、荫子入监、御书匾额,桩桩件件皆是无上荣光,足见陛下对洪承畴的倚重。
洪承畴听得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起热泪,当即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臣洪承畴,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不负陛下信任与厚待!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声响清脆,满是赤诚。
魏朝上前扶起洪承畴,将圣旨递到他手中。
朱由校看着他动容的模样,脸上笑意更浓:
“起来吧。北直隶的清田虽未完全收尾,但大局已定,馀下事务交给副手便可。朕今日召你,是有新的差事交托。”
洪承畴肃然起身,垂手侍立:“臣恭听陛下圣谕。”
“朕要你即刻启程,前往山东清田。”
朱由校缓缓说道。
“左光斗、朱承宗二人在山东整顿盐政,触及了当地豪强与盐商的利益,阻力重重,进展并不顺利。
你此番去山东,一方面要继续推行清田之策,厘清当地隐匿田亩,另一方面也能与左、朱二人互为奥援,彼此呼应,震慑那些顽劣之徒。”
“山东?”
洪承畴心中微动,随即了然。
山东既是产盐重地,也是豪强盘踞之地,盐政与田亩往往相互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让他去清田,实则是要打通盐政与田政的梗阻,彻底整顿山东吏治民生。
他没有半分迟疑,躬身领命,语气坚定:
“臣遵旨!臣即刻收拾行装,三日内便启程前往山东,定不辱使命,既完成清田要务,也全力协助左都御、成国公整顿盐政,为陛下扫清山东积弊!”
朱由校满意地点点头,从御案上拿起一枚鎏金令牌递给他:
“此乃朕的巡按令牌,持此令牌,可节制山东各级官员,便宜行事,若有顽抗不遵者,先斩后奏!”
洪承畴双手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令牌上“奉旨巡按”四个篆字透着帝王的威严。
他再次躬身:“臣谢陛下赐令牌!臣此去山东,必以国法为刃,以圣意为纲,绝不姑息任何贪墨豪强!”
洪承畴躬身退去的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外,朱红门扇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动静。
朱由校倚在御座上,望着那扇门,心中泛起几分复杂的思绪。
谁能想到呢?
眼前这位踏实肯干、对自己感恩戴德的国之干臣,在原有的历史轨迹中,竟会在松山战败后屈膝降清,成为满清入关的“引路石”,助异族叩关南下,屠戮同胞。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后世互联网上流传的野史绯闻,竟将他与孝庄太后牵扯在一起,甚至编造出“康熙生父”的荒诞说法。
朱由校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野史嘛,向来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真假难辨,却往往足够“野”,足够博人眼球。
不过眼下,这位洪承畴已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既有知遇之恩,又有实打实的功绩与厚赏绑定,想来绝不会重蹈复辙。
毕竟,这建奴已经完蛋了。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发散的思绪抛诸脑后,帝王的心思,终究要放在朝堂政务与天下布局上。
恰在此时,门外的黄门太监轻步上前,躬身通报:
“陛下,东厂提督魏忠贤求见,言有要事启奏。”
“魏忠贤?”
朱由校微微一怔,随即颔首。
“让他进来。”
片刻后,魏忠贤迈着小碎步走入东暖阁,一身蟒纹宦官服衬得他身形略显臃肿,脸上却带着惯有的躬敬与谨慎。
他进门便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声音尖细却清淅:
“奴婢魏忠贤,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何事禀报?”
朱由校语气平淡,他知晓魏忠贤一直盯着《日报》刊发后的舆情,此番前来,定然是京中有了异动。
魏忠贤起身,垂手侍立在阶下,说道:
“回陛下,奴婢遵旨监察京中舆情,今日清晨,国子监门口发生了一桩乱事。
北孔偏支子弟孔胤禛、孔胤禩、孔胤祥三兄弟,身着祭服、手持孔圣人画象,在国子监门前聚众哭闹,斥责孔贞运大人的社论悖逆孔孟之道,焚毁《日报》,还煽动监生与百姓,险些酿成大乱。”
他顿了顿,将吴宗达如何赶到镇场、锦衣卫如何威慑、孔家三兄弟最终悻悻离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报清楚,细节详实,连孔家兄弟的言行与监生的争论都复述得分毫不差。
朱由校静静听着,脸上神色未变,只是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真是冥顽不灵。”
“陛下英明。”
魏忠贤连忙附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愈发凝重。
“更严重的是,奴婢查到,民间竟有人私印私报,借着孔贞运社论的风波,肆意污蔑陛下,造谣生事。”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折迭整齐的报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一旁的魏朝,由魏朝转呈给朱由校。
朱由校接过报纸,展开一看,先是一惊,随即眉头紧锁。
这份名为《燕京日报》的私报,纸张粗糙,印刷模糊,上面却刊登着大幅不堪入目的春宫图,画面低俗露骨。
而春宫图旁,配着的文本标题更是触目惊心。
《天启皇帝夜会李太妃》
《天启皇帝在紫禁城酒池肉林,淫秽后宫》
《新儒实为暴政,天启罔顾圣道》
一个个标题极尽污蔑之能事,内容更是颠倒黑白、恶意中伤,字字句句都在诽谤君父、动摇人心。
魏忠贤站在阶下,偷眼观察朱由校的神色,原以为陛下会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毕竟这般恶毒的诽谤,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朱由校只是平静地翻阅着私报,脸上没有丝毫暴怒的迹象,眼神冷得象冰,仿佛在看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书。
“可找到这私报的出处了?”
朱由校将报纸扔在御案上,声音平静得可怕,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回陛下,奴婢已经有些眉目了。”
魏忠贤连忙躬身回道:“这私报是暗中印刷,夜间在京城街巷散发的,奴婢的人已经循着油墨气味与纸张产地追查,锁定了几个可疑的印刷作坊,想来不日便能将幕后主使与同党一网打尽。”
“很好。”
朱由校点了点头,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私印私报,违背朝廷律例,已是死罪。竟敢公然诽谤君父、造谣惑众,更是罪加一等,十恶不赦!”
他抬手一拍御案,沉声道:
“传朕旨意,命东厂全力追查,无论涉及何人,何种势力,都要一查到底,连根拔起!
所有参与私印、散发、编撰这份逆报的人,全部捉拿归案,定斩不饶!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诽谤君父、动摇国本,是什么下场!”
“奴婢遵旨!”
魏忠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躬身领命。
“奴婢这就去安排,定不姑负陛下信任,将这些大逆不道之徒悉数擒获,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说完,他再次磕了个头,转身快步离去。
朱由校望着御案上那份污秽的私报,眼神冰冷。
他心里明白,这背后绝不仅仅是孔家三兄弟的不满,定然有反对新政的旧势力、甚至勾结外夷的奸佞在推波助澜。
不过也好,正好借这个机会,清理一下京城的暗流,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辈。
魏忠贤离去后,东暖阁内复归寂静,只剩下朱由校一人。
他再次展开那份《燕京日报》,目光扫过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与颠倒黑白的标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
这伎俩,倒是阴毒得很。
黄色小说配春宫图,先以低俗内容勾起百姓的窥探欲,吸引眼球、加速传播,再借着这些污秽画面,夹带污蔑君父、动摇新政的私货,潜移默化地给世人洗脑。
既毁了他的名声,又能煽动不明真相的百姓对新政产生抵触,可谓一箭双雕。
朱由校心中明镜似的,这绝非孔家三兄弟那等迂腐书生能想得出来的招数,背后定然站着一群被新政触及内核利益的既得利益者。
他推行的度田清亩,让隐匿田产的豪强劣绅无所遁形,断了他们兼并土地、偷税漏税的财路。
整顿盐政、开海通商,打破了旧有盐商、海商的拢断格局,让更多商户有了生计,却也得罪了盘踞多年的利益集团。
改革科举、重用实干之臣,又让那些靠着门第、关系上位的庸碌之辈没了出路。
这些人恨他入骨,却偏偏无可奈何。
紫禁城早已被他经营得铜墙铁壁,厂卫眼线遍布宫墙内外,侍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别说刺杀,便是想靠近他三尺之内都难如登天。
公然反对?
更是痴人说梦。
他重用厂卫,就是要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这些年因反对新政、贪赃枉法而掉脑袋的官员、豪强不在少数,谁也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赌。
想要集体辞职逼宫?
他们又没那个统筹能力。
新政虽触动了旧势力的利益,却也惠及了更多人。
清田让无地农民分到了土地,日子日渐宽裕。
开海让许多勋贵、臣僚、沿海百姓多了营生,商贸繁荣带动了无数产业。
重用能臣让寒门士子有了晋升之路,吏治也愈发清明。
如此一来,即便有几十甚至上百个官员辞职,也根本无伤大雅,朝廷有的是愿意为新政效力的实干之才。
走投无路之下,这些人便想出了这般阴恻恻的招数,妄图用流言蜚语毁掉他的名声,让百姓离心、朝臣动摇,从而阻碍新政的推行。
朱由校想起后世的雍正皇帝,同样是推行改革、触动既得利益,同样被污蔑得一文不值,最后竟要亲自写下《大义觉迷录》,奔走相告为自己辩解,反而越描越黑,徒增笑柄。
他可没那个闲工夫跟这些跳梁小丑一般见识。
流言蜚语?
让他们说去便是。
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日子过得好不好,新政好不好,不是靠几篇污秽小报就能颠倒的。
只要他持续推行新政,让天下人都能尝到甜头,这些流言自然会不攻自破。
但宽容不等于纵容。
朱由校将私报狠狠掷在御案上,纸张散落一地,上面的春宫图显得愈发丑陋。
他眼神冷厉如刀,周身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可以容忍私下的抱怨与非议,但绝不能容忍这种公然诽谤君父、动摇国本的行径!
“敢做这种阴沟里的勾当,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朱由校低声自语,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厂卫既然查到了眉目,便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私印私报、诽谤君父,这可不是简单的死罪,而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要让那些躲在幕后的鼠辈明白,即便他们不敢明着反抗,只要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阻挠新政、沾污帝王威严,等待他们的,依旧是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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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